(福建组)一程
【23h/24h】
第一人称
1983年七月十五
今晚是中元,或者说是普渡节,我早早的给他们放了假,当然,这是在加倍压榨完劳动力的基础上。
他们当然是好样的,可这也不能成为懈怠的理由,总之继续努力吧,福州城虽然比十几年前的稀烂好多了,但是这可不能成为理由。
三根烟囱两无烟,一根乌塔一根白。
这种自讽的话是过去,也只能是过去。
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,拿了文件袋就打算走人,既然都走了,我处理完事情也可以偷会儿懒不是?
灯啪的一关,就听到叮铃叮铃的声音。
…电话响了。
我琢磨了一会儿谁会这时候给我打电话,玉杭?任南广?还是别的什么人?
算了,接了就是了。
我摸黑朝那边走了过去,怀里抱着我们辛辛苦苦弄出来的东西,虽然工厂的起色没有很大,但是好歹也能维持生计吧,慢慢来慢慢来,得找个机会和底下的人谈一谈。
我小心的拉过椅子,把文件袋放到桌子上,坐直了身子,将话筒抬起。
先是短暂的杂音,然后电话那头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,像是刻到骨子里一样。
他习惯性地咳了两声,然后像是不习惯用这样的器具一样,那边传来了细碎的笑声,而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,轻轻的,轻轻的唤了我一声。
“是维?”
话语一下子被堵在喉咙里,我有些怔愣地看着前方,黑夜迷住了我的眼睛。
完了…这还不如是日本呢。我忍不住这样想。
最起码和日本的交易还在,可这位叫我怎么处理啊。我握着电话的手都要冒冷汗了,心脏在胸口跳个不停,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,让我觉得我不单单是一座“城市”的感觉了。
“秉之。”将电话更靠近耳朵,我闭上了眼睛,不再去看眼前景象,因为即便被黑暗所笼罩着,我也清晰地意识到,他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我眼前了。
“我都看到了。”他这样对我说,“你做的很好。”
“这不是废话吗。”我下意识就把话还给他,“你以为我是谁。”
“你是晋安。”他温声回应道,“是福州。”
像是有风从未合拢的窗缝中溜了进来,我向后靠去,将身体倚靠在桌子中,右手举着电话。
“建安呐,”我突然将话题转到别的方向,如果顺着他的话走下去,我一定又要无言了,在他生前没有解开的心结,在他生后也依旧困扰着我。
“是不是快一百年了。”我问。
“七十年。”
我没办法看到他如今是什么模样,只能凭着记忆里依稀的影响去勾勒幻想他可能的模样。
一身玄衣,金丝做绣,纹路张扬。
他到底留在了过去那个时代,而我回眸也不再见得到他。
“七十年啦…那我们认识多少年了?”
“一千七百一十三年。”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。
“不对。”我打断了他的话,“我们认识一千七百八十三年。”
我在告诉他,也在告诉我自己。
他的时间线停住了,可我的还未曾,不过是未来的路无人同行,有何可惧呢?往前数一千九百八十五年,我难道又有同伴相陪了吗?
被人记住,就不算彻底死去。
那端的杂音突然都消失了,我屏着呼吸,就像是期待一个奇迹一样,今夜是中元,是鬼门大开的日子。
我在等待什么呢?
“那不如就睁开眼睛。”
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,我在等他。
我睁开了眼睛,是毫不意外的那个人。
抬手将电话放回了原本的位置,我扯了笑看他,“我没想到你会来。”
而他不答,只是俯身看我,透过窗,朦朦胧胧的月光撒下,我几乎能够看到不远处的灯火,还有耳边忽隐忽现的,唱着哀曲的女音。
我抬脚将椅子踢后一步,他从从容容的直起腰,…如我所料,唐吗?不对,又像是楮衣,我不敢往下细想,像是有千言万语憋在心里,却不敢诉说。
仿佛千百年的相伴就只是黄粱一梦。
“我现在没有酒了,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嘴角悄悄挑了一下,“也没有茶了。”
纸褙小屋,大多时间挤满了工作的同志,没有那么好的设备,一切都只能从头开始,几十年的战乱毁掉了这座城最初的根基,而未来却是焦黑色的,我们于破败的城池里栽下希望的幼苗,希望它有朝一日能够蔓延到对岸去,海峡两岸,海峡两岸,福建这个躯干没了,留个头颅有什么用呢,蒋公,难不成要靠着马祖金门走路吗?
“但是你还在。”他近乎宽容的对我说,而我早数百年就不期待他会说这种话了,我有些惊异地看着他,而他只是露出笑来,清浅的,如同月光般的笑。
“对不起。”
“…你对不起什么呢?”我攥了攥手指,撑一张脸皮笑着问他,“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。”
他摇了摇头,“是我不够信任你。”
我怔愣了好一会儿,感觉喉口发干发涩,“是我做过的太多了。”
他不语,只是熟练的替我理了理头发,目光里依旧透露着那种令我畏惧的情绪,他嘴唇张合了几下,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,我私心觉得庆幸,又觉得悲哀。
我握着他的手,扑簌簌的,逆着水光固执的看着他的脸,像是要刻入骨髓,永不遗忘,他叹了口气,伸指在我眼下轻轻一擦 ,捻走了些冰凉凉的,却又温柔入骨的情绪。
我不知为何只想发笑,捏着他的手,轻轻吻了吻,然后松开,拥着他的肩膀,轻轻在他耳边道,“放心吧。”
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。
他的喉结滚了滚,我听到他吸气的声音,他像要开口,但我不想听他说话了,这个男人大道理一套一套的,却从不知怎么才能哄人。我闻声就伸手捂住他的嘴,我注视着他的眼睛,也看着他瞳孔里面我的样子,我偏头,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来。
“别担心我,也别和我说什么让我不高兴的话来,建安,你从来就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。”
“我很好,我还可以更好,离开了你,我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。”
“如果想叫我放心,你就照顾好自己。”
我轻声和他说着真假交杂的话,看着远方明明灭灭的烟火,表情又重归了平静。
“去见南平吧,”我抬头望向他,“去看看他能不能承载那一腔野望,去看看他能不能接过你的意志,你应该还有话要予以托付吧?”我偏头笑,就这样盯着他的脸,看他缓缓点头。
像风一样,我看着他消失在原地,就好像圆了七十年前的那一场遗憾,这也算是送了他一程吧,让他不至于再一个人离去。
再次拿起文件袋,突然也不知道该回哪处去了,踏出门,反锁之后拔出钥匙,抬头望着明月,突然就想叹气。
不过这也算过了一个大不相同的中元吧。
倘若要叫我放心,不如就好好照顾你自己吧。
永别了,我的…搭档。
地下无兵戎交接,无尔虞我诈,尘归尘,土归土,你自往极乐,而我会守住这里的的,毕竟这是汇聚了我们一生心血的福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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